中医与科学
时间:2009-12-29 09: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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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存废反思之一
味石
近一段,关于中医存废之争在舆论界被炒得沸沸扬扬。肇始者是张功耀,在网络上搞取消中医签名活动,想仿用“全民公投”这路现代政治的刀法废了中医。还有个方舟子,似乎对此风头被抢有点郁闷,也不失时机见缝插针地赶快声明早在数年前就已经立下雄心壮志要把中医当作伪科学灭掉。看来,对中医必欲去之而后快在一些人眼中似乎已经成了铁定的“绩优股”,迷得他们撂下自己的事儿打破头地抢着买。
抛开这场争论中的其它因素,单从学理的层面反思,有些问题倒真是应当促使我们这些中医工作者好好想想。
这里想谈谈关于中医与科学的问题。中医不科学、中医不是科学,这是废中医论者的第一大根据。无论是张功耀的正论法,还是把正论法看作“枯燥”而如方舟子所运用的反证法,都把这当作劈头一棍意欲先把中医放翻了再说。这一招确实有些把人打懵的分量,证据之一便是许多力挺中医的人也随之入彀,鼓足干劲儿一定要争辩中医是科学。其实,无论方舟子对正论感到多么“枯燥”,正本清源的话还得从下面的问题说起:这科学指的什么?综合废中医论者的说法,他们口中的科学实际是指近代从西方发端的以实证论、还原论为基础、以实验分析和形态学研究为特色的那一整套在现代已经成为主流的认识方式。若以此为是否科学的界定,那我们必须赶紧说:中医的确不是这种科学!原因很简单,远在这种科学产生的很早以前,中医学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另一套认识方式。一定要用这样晚出的科学和它拉扯,那就是硬要演一出关公战秦琼的荒唐戏。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若从这种科学体系出现的时候算起,它的年龄也不过数百年。不但中国,而且整个人类在此之前的极其久远的时间都不在这种科学的统治之下并且生活到几百年前它出现的那一天;然而,不能因此说,那时候的人类就没有过对客观规律的认识活动。事实正相反,伴随着人类文明过程的开始,这种活动就一直没有、也不可能停止过,并已然取得了相当的成果。
有人把这种科学体系之前出现的所有知识和成果名之为古代科学,这实际上是把科学这一概念因其内涵被确定为人类认识自然和解释自然的知识系统的总称而广义化。由此而言,中国中医研究院改名为中国中医科学研究院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废中医论者据狭义的科学概念对其进行讨伐,其实质是概念运用的不同。在我看来,这些反对者与其和这个改动较劲,倒不如直接拿写过《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洋大人李约瑟开刀更显得大气。
在我看来,广义的科学无非是人类认识、解释客观规律的知识系统或路径的集合,而任何一种具体的认识系统(包括现代这种主流的认识系统)也不过是这个集合下面的一个子集。而且,从人类认识的时间维度看,它的演变不可能是一条直线,而只能是一个螺旋形发展的过程;而从人类认识的空间维度看,人类认识某一种对象的本质虽是同一的,但由于事物的本质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面,而是一个复杂的体,所以认识的路径不可能只有一种。由不同切入点所决定的不同的认识路径得到的认识结果(知识体系)都只能是对对象本质的一个方面的摹画。“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各种认识路径相互区别,又相互补充,而尽可能多的认识路径所得到的不同的认识结果总合起来才可能靠近事物本质的全景。并且,这些路径相互之间因角度不同,会出现无法相互解释(或叫无法通约)的情况;或者毋宁说,也正是这种无法通约,使它们成为各自的模式。由此而言,任何一种认识路径所取得的知识体系虽然可能在某个时代成为主流,但从更宏大的历史背景讲,无论哪个路径,都是平等的,哪一个都没有被赋予封杀其他路径的权力。否则,它就不是一种认识方法,而成了宗教裁判所。
从这种思考出发,近代发展起来的这种科学作为一种认识路径,它的产生与历史演变到某种工具手段出现的阶段相适应,中医学产生的时候这个阶段还远没有出现。中医学作为数千年从未间断的中国人与疾病作斗争的一种认识和实践手段,事实上也不可能坐等这种阶段所提供的具体条件的到来,因而它从现在的人看来,自然也罢、无奈也罢、被迫也罢,从认识方法上走了另一条路径:这就是从整体联系的宏观角度入手把握疾病这一对象的本质。这固然是历史条件的限制,但人类的哪一种方法不是在历史的限制中发展起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一种时代的主流认识路径固然都有因其时代限制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正是这种限制反倒成为某种方法出现的前提——历史所包含的一切事物都是在矛盾中运动的。
作为一种知识系统,其符合广义科学的唯一标准只能是实践的反馈——效用。说“有效的并非就是科学”,那也不能把它一概轻巧地推给“偶然”了事,而往往只能理解为这种有效不能为某种具体的知识系统所解释。(顺便说一句,对偶然的重视倒往往是学术进步的伴随品质。)但既然有效,其中总有与客观规律相符合的成分存在。而当这种有效具有一定样本数的时候,对这种路径的人为阐述(理论)也就有必要为人所重视。特别是当这种阐述并不能被另一种路径所容涵,或叫通约,那它就更具有方法论上的启发性的价值。任何理论都源于一个主观的设定,而其内容都不过是人对客观规律尽可能靠近的一种描述而已;而当一种理论还无法把对同一对象的另一种具有实际效用的理论容涵于自身,或者说还无法把它变成自身的东西,除了让它与自己并存,是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的,直到有一天一种新的认识路径把这不能通约的两者都容涵于自身为止。这是一个分析与归纳的运动过程,也是一个吸收与扬弃的辩证过程,是人类认识历史代谢的必由之路。而现在那些执现代主流科学路径之一偏,对中医学采用口号式的“消灭”,或者移用政治方式的“签名”、“投票”以求废止,都只能是一种违背客观规律的愿望而已。
从这种视角审视中医,我们可以说,中医学也是人类认识和解释疾病的一种知识系统或路径。它固然由于发端于古代而受到某种限制,但这种限制也反倒使它在这条路上历经数千年未曾间断的成长而发育为自己的模式;并且重要的是,它至今还不能为现代主流的科学路径所通约,而只能与后者一道成为现代人类关于疾病知识体系这个集合体中的一个组成。这也可以说是中医广义科学性之所在。
废中医论者又一个相关论据是:发端于近代的这一种医学科学模式已成为当今世界人类认识的主流路径,是当今人类共同认可的成果,并且与整个现代科学体系中的其它部分密切联系;而中医的学术体系只局限于中国之一隅,且无法与这种主流路径兼容,所以它只能是等同于算命、占卜、风水、星象之类的迷信,所以必须消灭它。这种结论的一个潜在前提是:凡不能与现代主流的科学模式兼容的东西都是迷信,这两者之间没有其他的东西。这实际是把现代这种主流认识路径拔高为已经到顶的绝对真理。在这些人看来,现在这种知识体系已经是尽善尽美了,是人认识世界的唯一尺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人类认识领域里的“霸权主义”显然是可笑的。其实,在现代主流认识模式的视野之外的更广阔的空间,并非都是荒谬,它们尚待人类借用新的认识方法去照亮。这种新的方法也不是凭空产生的,经常表现的模式往往倒是对人类曾经有过、后来被边缘化的某种认识方法的重新评价和提升,经历一种有所保存的“扬弃”过程,在客观上呈现出一种否定之否定式的、螺旋式演变的规律。这种人类已领教过的规律提醒我们,对人类曾经有过、特别是还在发挥效用、而又不能为新的认识所兼容(或解释)的认识方法只能采取容留并存的态度。妄言消灭才真正是“不负责任”。另外,也可以说,不能兼容所反映的,也只能是这种现代主流认识路径的局限性。从一些废中医论者的说法中可以看到,他们认为历史在前进,新东西总是比旧东西好,旧东西必须被消灭。这话倒大体是不错;可问题是,新东西与旧东西可往往并非如此水火不容,真正的新东西,是容涵了旧东西的一切合理性的东西,到了这样的时候,旧东西自然就会消亡,但也可以说它的精华已经在新东西中获得了新生。但只要新的东西还做不到这一点,那被称为是旧的东西也并不能在真正的意义上成为过去。也可以说,使它不能成为过去的,倒真正是在于新东西的局限性。回头说中医,中医这一套理法方药,是现代主流医学还无法替代的。废中医论者宣称要弃医存药,或弃医验药,可从事中医的人都知道,开一个有效的中药方剂,用现代主流医学的思维路径是做不到的,尽管中医那些学术理论被称为粗糙,但开药处方离了它还真不行。一看到炎症就清火泻热,甚至一看到肺部感染就只知治肺,尽管你是国外回来的洋博士,尽管你研究生物化学或分子生物学已经是专家,也只能是外行中医的水平。现代主流医学知识不能兼容这样的一种施之有效的学术,你说怪谁?
中医没有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疗效;若有疗效,也都是偶然,是个案,是“瞎猫碰到死老鼠”。这是那些废中医论者的第二大证据。说这些话的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根据,往往也是拿一些现在中医大夫不成功的个案为自己撑腰。比如有位废中医论者说:“我小时候得肠梗阻,中草药扎铁针没办法。县医院当晚手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父母亲如果及时送县医院,绝对绝对会活下来。这难道还用争论!”这位先生不许争论,但问个问题总可以吧:如果小时候的这位先生当晚因麻醉意外或其他原因不幸“光荣”在手术台上(这种例子并非罕见),难道说在这位先生眼里西医也成了必须消灭的伪科学?你的感情可以理解,但难道个案是你的就享有把事实特别放大的优惠?至于说贵高堂如果及时送县医院,绝对绝对会活下来,那这个县医院的太平间就只能是 “绝对绝对”的多此一设了。如果这些废中医论者真正具有严肃的“科学”态度,那应当好好下一番苦功,把中医治疗疾病几千年来的病案、或者至少把现代中医治疗疾病的病案做个大样本的统计调查,然后再评价中医的疗效吧。立论要有根据,把个人印象或局部的事实当根据,去反对数千年来无数中国人(而且还不仅限于中国人)的评价和受益的事实,这与这些先生们自称所具有的科学态度是否反差太大?
中医几千年中一直是中国人维护健康、治疗疾病的唯一技术手段;直至现代,它仍然有着不能为主流医学所替代的实践价值,这是连许多公正的西医也不否认的事实。任何认识方法都有其局限性,现代的主流医学也不例外。只有成熟的专家学者才会看到自己的不足和他者的长处。这多少好像敌对的双方战士们互相厮杀,而将领们往往却会彼此敬重和理解一样。在那些废中医论者中,你能看到几个真正称得上是现代主流医学翘楚的身影?反倒往往是那些对医学一知半解的人。
现代主流医学为人类的健康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但另一方面,它的局限性也日益显露出来,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面对现代疾病的挑战,现代医学模式也在经历着深刻的反思。形成它局限性的根本所在,是它历史地把生命现象唯一地置于理化和生物学的基础之上。而作为人的生命现象,它要远远复杂于这些。科学可以分成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它们的研究领域各自独立,但人却是世界上这两个相对独立领域唯一的统一承载者。人体身心相关、人与环境、社会相关,这使人文学领域的知识不可避免地进入过去被看作是纯生物模式的医学之中。也可以说,现代主流医学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就是相应于新的健康模式走出纯生物学认识基础的局限,而形成自然科学要素与人文科学要素大融合的新的医学路径——但这在现在还只是一个方向而已。而中医学在整体把握生命规律这一角度上,在自然知识与人文知识相交融的学术特色上,有几千年一贯的学术承传,有丰富无比的实践积累,这是一笔多么值得审慎对待的科学财富?在当代主流医学面临转型的时候,它不但有着极其巨大的研究价值,而且重要的是,它还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现实作用。(顺便也可以说一句,融自然与人文于一体的中医学,它的相对于以纯实验科学为基础的主流医学而言的相对不清晰性是否也可以因此得到一些答案?)从那些废中医论者的口中我们知道了,西方医学界有人把中医称为“另类医学”,这竟成了国内这些人必欲除之的根据。我倒觉得这些西方人很客观,另类只是有别于主流的意思。而一听另类就要动刀子,这绝不是这些西方人的意思,反倒只是我们这些心胸狭窄又目光短浅、误读了在他们眼中是优秀人种的洋人本意的东方败家子的做派。人类的知识系统的发展不但不可能割断历史,而且只能是在螺旋形的进程中演变的。“智者察同,愚者察异”(《内经》语),人的认识最可贵之处并不仅仅止步于认识到差别,还有在这之上由偏执(一个时期的偏执是学术发展的必需)到全面的融通和包容。
围绕中医存废的争论,从西方医学进入中国那天就已经命定地开始了。这中间有一些起伏的故事为人所熟知。这个争论在今天又一次出现,令人惊奇的倒是那些反对者比较起他们的前辈而言并没有拿出什么学理上的新东西。如果硬要说有,可能就是中医学的发展在目前实际上遇到的困难。例如为废中医论者所津津乐道的“中医学已后继无人”、“中医学院培养出一批自己的掘墓人”等等。应当承认,这其中有事实的成份。对这样的情况如何评价?我的看法是:这并不表明中医学术在现代已失去了它的科学(当然是广义的)价值,而只是说明中国这些年来的中医发展走上了歧途。它表现在:理论研究中把用西医这一种主流话语“翻译”中医作为主要方向,在临床实践中强力推行中西医结合,在中医教育中硬套照搬西医教育的模式等等违背中医学发展自身规律的做法。这样的发展结果使现代中医成为一种用所谓“科学”强奸中医学术这个不同种属所产下的怪胎——就象骡子,这样的怪胎哪还会有传宗接代、繁衍昌盛的能力?
中医学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基础,植根于中国人与西方人不同的思维模式。中医学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这就是在其基本理论的指导之下通过实践探索的过程不断回答当代疾病学提出的新问题,并在这样的实践中不断建立新的具体的应答理论。这一规律被历史证明是中医学发展的必由之路。对新的知识中医学并不是一概排斥,就象所有系统一样,它必须经过消化变成自身的东西才会有用。所谓变成自身的东西,就是通过路径转换为自己所具有的系统模式所兼容。对于由《内经》、《伤寒》、《金匮》等经典奠基的中医学的基本理论,废中医论者认为科学讲究创新,绝不崇古,而中医则不然,《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古代文献是中医学生必读、必背、必信的至高无上的经典,是他们诊断、处方的依据,中医的论文往往只是对这些经典的阐明、验证。所以,中医更像是一种人文学,而不是科学。首先,把新与古如此“绝”地割裂、对立,这本身就是一种幼稚的、片面的想象。任何创新不但来源于古,而且还往往呈现某种复古的形式,走一个曲折前进的方式。不但人类的思想史是如此,人文学是如此,就以自然科学为例,物理学中关于波与粒的认识发展史,就是一个从粒之一偏开始,又走向波之一偏的深化,最后走向波粒二象统一的过程。回顾而言,设若这种统一的认识还未实现之时,执波之新必欲置执粒之旧于必死,并声称“科学讲究创新,绝不崇古”,是否很幼稚可笑?其次,中医的上述经典所确立的中医学的基本认识范式,如阴阳学说所确立的自然辩证观的思维模式,五行学说所确立的小至人身、大至人与环境的系统联系模式,《伤寒论》、《金匮要略》所确立的辨证论治模式,都是中医学指导临床实践的最基本的依据;而离了基本的范式,任何门类的学术都不可能存在,中医学何能例外?。要超越这些基本范式,那必须有一个更高级的、容涵了这些范式精华的学说出现——而至少在目前,现代主流医学还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象一个律师,辩护必须依照法律的基本程序,包括西医学,其临床思维也须遵守其基本范式一样,中医学遵照其基本范式就不对吗?无非说,这些基本范式的确立太早了,年龄太大了,早该退休了。可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可以替代它的,那也只好继续使用,对此只说些反对的漂亮空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至于说中医更像是一种人文学,而不是科学,这正说明中医具有自然知识与人文知识相交融的学术特色;至于它是不是某些人心目中的那个科学,如前述及,我看也没什么争论的价值。至于说,中医学中有糟粕,这可以理解,谁都不否认,就像任何相对真理之中都有糟粕一样;但这说到底还是一个洗澡水与孩子的问题。
说了这么多,还是那句话,中医学术作为中国人对人类医疗保健事业的一项伟大贡献,至今仍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和优势,这是任何一个不抱偏见的中国人都会承认的。作为一种在现代主流医学的强势统治下而能与其并存于当代的另类医学,它的存在实在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该引以为自豪的事。对其在现代的发展进行深刻反思和总结,并按照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加以继承和发扬,是当代中医工作者的光荣使命。我们无须妄自菲薄,更不要被那些以科学裁判自居者的非议所吓倒,要好好走自己的路,走好自己的路,力争为人类的卫生事业继续做出自己的贡献!